第七章 沈家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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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城最西侧到刑部衙署,马车需要靠着城墙走,正北正南地行驶过两条直线,便是通向鸿胪寺的长安街;过白虎桥,一直往北就是宗人府,刑部在宗人府的正南端。城门楼下面把守着的侍卫,见到成国公府的马车,会拦下检查,再行礼放行。
马车最终在大门前停住,红豆扶着朱明月走下来,顺着几道内间门走进去,朱漆屏门的衙署内,最中间那间敞开门的屋里,朱能正在桌案前一张一张翻阅着宣纸。
如果当年的沈万三果真和她想到一处的话……
“谁说不是呢。原以为能得皇后殿下那般赏识,必是要嫁入皇家,岂料是要代替公主出家修行。”
“洪武三十一年,沈家女婿顾学文一家及沈家六口,近八十余人全都被杀头,没收田地,算是满门抄斩。至此,沈万三苦心经营的巨大家业急剧衰落,几乎是家破人亡。
“瞧见了没。那小模样,可没逊色你多少。”安远伯柳升之女柳绣娥用目光示意了那边位置,笑着与朱明月私语。
朱明月冷声道:“黔宁王贵人多忘事?不久之前,皇后殿下将求娶的意思告知了成国公府,现今自然要召来进宫见驾。王爷说,小女是怎么进来的?”
姚广孝不置可否地看着她:“贫僧如果说是,月儿小姐会如何?”
“文弼,你是个温和的人,一向宽容敦厚,与人为善。却殊不知人心险恶,”朱明月的目光柔软下来,轻声道,“我们多年未见,那时才刚遇到,你又怎么会呢?岂不是受了姚公的蛊惑。”
可后来又发现,她自己也是枚棋子。
说罢,示意她们去看坐得很远的那两位千金。
李景隆见她一副若有所思,不由道:“你想什么呢?我劝你一句,事已至此,想什么都是白想,安心接受算了。但见皇后殿下待你几分欢喜,说不定会保你稳坐那棵梧桐树。”
依照她那样的年纪,假使是上述中的任何一种反应,她都不会意外。然而偏偏都不是。
客气并未让那锦绣官袍的男子领情,下一刻,只见他大跨步而来,径直走向朱明月。未有停顿的脚步,裹挟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朱明月不得不连连后退。一侧的张辅想要出手阻拦,跟沐晟来的两个随扈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岿然不动。
柔仪殿作为宫城中的第二大宫殿,修建得堂皇而宏丽。穿过前面的一道配殿,入眼的是垂花门和月洞门,层层相错,透出其间的红墙金砖,葱郁花木。再往前则是内侧殿,内里重重帷幔遮挡,并无一丝燥热。想是用库中冰块镇着,驱散了暑热的气息。
徐皇后往紫砂壶中添了些水,笑道:“本宫瞧着那丫头,可是个人物。”
与沐晟的初次见面,恰好是因为在宫筵结束后被一名沈姓男子冲撞了马车,而那人误将她当做是沈家走失多年的女儿。
同在张昭菡的身边,还坐着金灿团花锦服的一位,分明就是安成公主朱熙柔。
在入主大佛堂裁月居之前,需先在宫中斋戒七日,而后香汤沐浴,再由白马寺最德高望重的主持进行剃度。同时住进裁月居的还有几位道姑,会在出府进宫的路上作为牵引指路,届时红毯铺地,鲜花飘洒,香音齐鸣,佛光袅袅,从长安街直入西华门的一行队伍,比起皇室嫁娶更要隆重几分。
可不是有缘吗!
这时,丘嫣跟李摇情又说了句什么,而后就坐到朱明月身边,巧笑倩兮地与她道,“瞧你们,真是有缘,连闺名都跟你之前的一样。是不是叫了‘明珠’,就一定会生个好相貌呢!”
“夏元吉奉命去松江府疏浚河道,贫僧也去凑了凑热闹。”姚广孝掸了掸袍裾上的灰尘,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阳光斜斜地投射在偏厅的地上,因衣袖轻挥而带起的尘埃,在阳光下轻轻飞舞。姚广孝用茶盖轻轻敲了敲杯盏,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叮咚声,须臾,弯起眉梢笑了:“善哉,善哉。识时务的人很多,却不是每个都能完全放下身价。尤其是小姐的后半句话,分量可是不轻哪。”
古来婚事,一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番进宫,是让徐皇后对她有个了解。
“那爹爹可找到称心的了?”
“倘若被我爹爹听见,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我想过了,张玉跟我是刎颈之交,战场上十几年的过命交情,”朱能放下手中碗筷,“如果两家能结秦晋之好,门当户对、亲上加亲,那张老儿泉下有知,也会含笑的。而且张家的小子也的确不错,能文能武,人又长得俊俏。”
是啊,天可怜见,刚刚及笄的小姑娘,马上要代替尚未出阁的几位公主剃度出家。出家祈福的地方在宫中柔仪殿北侧的大佛堂。很多老太监因此都说,这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他们不知道的是,即将代替皇室公主进宫来出家的,是个眼角有颗绯色泪痣的姑娘。
却不止是她一个。包括内阁宰辅黄淮之女黄锦亭、胡俨的次女胡釉棠、莒国公李远长女李摇情、淇国公丘福的幺女丘嫣、思恩侯房宽之女房楚琴、彭城伯张麟幺女张昭萏、荣昌伯陈贤之女陈弄玉、安远伯柳升之女柳绣娥……足足有十几位名门闺秀被一同召进宫,另外还有几个封疆大吏的千金。
沈家,沐家;
那宫婢即刻卑顺地走上前,询问有何吩咐,丘嫣低声问她:“那边坐着的小姐,姓什么?”
刚刚那一枪,摆明是故意的。
在邀月亭坐了大半个晌午,她都没把自己认出来,也不知是那日未曾对她留心,还是根本紧张拘束得不敢抬眼皮。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叫住她,刚跟着拐了个弯,就被迎面过来的一个侍婢礼貌地拦下,说是她有随身之物落在了亭子里。
“当年傅友德、蓝玉、沐英三人集兵力赴云南剿灭元朝残余,沈家的后代就是裹挟在沐英的大军中,南下到了滇黔一带。得胜后,傅、蓝两位将军相继班师,沐英则被封任都指挥使和布政使,掌管当地军政大权。沈家后人也跟着就此在云南隐姓埋名,落户安家。”
不过是两盏茶的功夫,朱明月由御前掌席女官亲自送出宫。
马车离开的那处,鞭子打在地上的“噼啪”声再次响起,间或还有几声停顿。朱明月知道那不是停顿,而是抽打在人身上的钝响。隔着远了,传不到车里来。
朱明月几分苦笑。
马车在行驶中轧过石头,狠狠地震荡了一下,朱明月心事重重没防备,身子一歪额头撞到了窗板。
张辅抬手摘下她发间的花瓣,“为了几位皇子纳妃的事?前几日皇后殿下遣人去成国公府,为两位皇子求亲,虽未大张旗鼓,此事却早已传满京城。后来宫里的太监带着名册去各个府上传旨,我这才知道连嫣儿都被列在了选妃之列。”
……
那之前还向她大力推荐。
“呦呵,这是谁家的姑娘恨嫁了?”
十四五岁,正是女孩儿花一样美好的年纪,合该在疼爱她的男子掌心中绽放得恣意奔放。徐皇后感到惋惜,惋惜那朵清丽的白蔷薇不能盛开到宫里来;同时,也松了口气——“那么个沉稳慧智的丫头,难得还如此知本分。若配对了人,该是很好的。”
即便是隔着不算近的距离,朱明月也一眼便瞧出是他,青缘赤罗的绯色官袍,笼巾貂蝉,朱缨束冠,都是王公贵族的穿戴配饰,衬着本就俊美的出众容貌,更加高贵轩昂非常。眉目间却是冷的,仿佛雪山之巅终年不化的寒冰,就算隔着八丈远,也能感受到让人望而生畏的凛寒之气。
他的手在她的额际一抚即过,而后滑向她的手腕,亦如幼时的亲昵,“我那时就想,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将她许配了人家。”
张辅望着面前少女笑靥动人的模样,道:“另一半,是不是就是这次皇室求娶的事?你是成国公的掌上明珠,国公府的门槛都快要被前去道贺的官员踏破了,却不见他脸上有半分欢喜。看来成国公跟我一样,并不想割爱。”
姚广孝正端碗喝茶,闻言呛得直咳嗽。
沈明珠……
朱明月就坐在他身边的敞椅上,静默了一瞬,垂下眼睫:“姚公,小女一直都在等你。”
其后,徐皇后钦赐匾额“裁月居”,高高悬挂在清风阁上,正应和了唐诗中“知有持盈玉叶冠,剪云裁月照人寒”,愈加彰显出皇室对她的厚爱。
朱明月起筷给朱能添了些菜,不动声色地扯开了话茬。
朱能一掌拍在桌案上,道:“那还等什么?怎么还不赶紧安排你过去,越早去,越早回。”
柳绣娥攥了攥朱明月的手,像是安慰又像是鼓励。朱明月则投以感激的一笑。
朱明月依言嗅了一下,“云雾。”
坐在舒适的马车里,闭目靠在金心烫红呢软垫上,耳畔过处都是车轱辘碾过的声响。只是平素总会留心街巷中百姓言谈的人,早已没了心情;甚至连街上几声格外响亮的吆喝声都没留意,半阖着眼睛,昏昏然不成眠。
因为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因忠贞效命得到的一切,就这样在皇权倾轧中烟消云散,更舍不得让本该避免发生的事,却非要做出选择。
“那到底是要到什么地方去?”
北安门前的守城侍卫长认得李景隆,此刻听他二人言语,不禁脸色一变,连忙朝着朱明月叩首,连连告罪。回身就让侍卫赶紧开城门放行。
姚广孝说到此,微微而笑:“那沈家老儿的手段也是高明,连太祖爷在内都被蒙在鼓里。可仔细想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沈家家大业大,沈万三既是一个富可敌国的商人,又和朝中诸多王公大臣交好,一定会保留家族血脉。问题是……”
“女儿倒是觉得,爹爹不必太过忧虑,许久以来都未尝见到宫里面有任何旨意,想必此事还在斟酌;倘若现在就擅自拒了这份好意,反倒不美。何况也不一定就是女儿呢。”
姚广孝脸上的笑意更浓:“世人若都如小姐利落干脆,办起事来岂不爽快!那好吧……诚如月儿小姐所说。生路、死路贫僧不敢妄言,明路,倒还真有一条。先听贫僧讲一个故事如何?”
“不愿。”
姚广孝摆手笑道:“贫僧的确是奉旨在翰林院监工,然华亭县能够输纳秋粮七十余万石,关系着京师里百万人的口粮,吴淞江和黄浦却忽然阻塞了淤泥。户部的夏侍郎此番去整治盐运,浩大工程,贫僧岂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朱明月给了他一个“多谢护送”的微笑,转身便要跟着侍婢进去,李景隆从后面轻轻拽了她一下。
“黔宁王,自从冬至的那次朝会,一直未曾上门拜会,是在下失礼了,没想到此番在宫中遇到。”
“诚如殿下所言。江南盛夏多雨,茶叶如保管不善,吸水受潮,轻者失香,重者则会霉变。”
张辅摇了摇头,有些紧张又有些嗫嚅地说道:“非是姚公,而是我自己觉得即便叔父们是玩笑话,现在提起这件事,也未尝不是个好时机。毕竟遥遥五年,而今珠儿你总算回来了,我不想……”
又是他……
朱明月无奈地点头。
“张士诚可以称得上是当世英豪,他之所以能够固守苏州城长达八个月之久,并非什么天命相助,而是因为得到苏州富民在财力上的鼎力支持。以至于后来苏州城破,天下稳定,太祖爷也一直对苏州城的百姓抱有很深的成见——
“你是被召进来的?”沐晟微怔,一双黑眸眯起来。
等过了些许时辰,有佩戴着腰佩的女官进来请示。这便是查姿探容的部分结束了。稍后或许会留诸女在宫中用膳,以观举止、风度;往后几日再宣召进宫的,就是合心意的几位,要继续观察德行品格。朱明月看到亭子里面打扮得颇是花枝招展的那几个,觉得她们可能要失望——皇室选媳,门第为先,然后是才德;一个个地筛选、剔除……最是谨慎周全,并非靠描眉画目就能脱颖而出。
朱明月行了个礼。
朱明月点点头。
沐晟被她一句话说得发愣,这时候,就被走上前来的张辅一把推开了。
红豆顿时羞红了脸,一转身小兔子似的就跑了。
李景隆动了动唇角,想说什么却没开口。倘若他爹还在,大将军的位置也轮不到他吧。他总是说,自己是那最不成器的儿子,丢他的脸,丢了李家一门忠烈的脸。
那恭候的侍婢早就在廊子里等着了。
红豆看见他满身是土,道:“公子爷,您没摔着吧。”
洪武时期,云南沐家的当家人是沐英,现如今嗣位的却是沐晟。
居然是那日城南胭脂铺外,被姚广孝身边官僧追捕的那个姑娘!
金钱夜落的八月,正是都城最炎热的时候。鸣蝉在树上吱吱叫个不停,随着阳光带来一阵阵的热浪,又湿又闷。初十这日,姚广孝特地上门来与她讲经。黑色的道袍换成了金黄袈裟,手执银钵的模样,再配上一根鎏金法杖,像极了唐时鼎鼎有名的那个玄奘和尚。
“凭什么,那可是你爹!”
沐晟的手里还拿着一管形状奇特的铁器,吞口处正在冒着白烟儿。跟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朱袍紫带的老宦官,毕恭毕敬的模样,离近了才看清楚,居然是文华殿的尚宝监掌领大太监李福善。
朱能摸了摸空瘪的肚子,叹气道:“这几日,朝堂上的文臣和武将因为立储之事,势如水火;而咱们城西府邸却成了这些人明枪暗箭、你来我往的地方。我想趁着生米未成熟饭,咱们先下手为强,赶紧自己谋个佳婿。”
天边的云荼靡着整片天空,也被太阳染得一片金色,少女的惊讶,带着来不及消散的阳光,分毫不差地落入了他的眼底。
朱明月回望着他,“值得。”
柔仪殿在文华殿的东侧,只隔着两道宫墙院落,她在徐皇后身边答话时,想不到他恰巧也在皇上的跟前。朱明月望着那几位离开官员的背影,文华殿廷议,除却张辅,并无一位是内阁重臣,看官服却像是地方任上的十三道言官。
洪武十九年,沈家两子又为田赋坐牢,其一惨死牢中。
“臣女拜见皇后殿下。”
此刻的朱明月非常明白,自己的态度,代表着整个刑部以及王朝半数将士的态度,同时直接决定着国公府未来的命运。她尚且不能替爹爹来拿这个主意,更加无法承担作出选择之后,即将掀起的一道道惊涛骇浪。可她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绝对不能表现出丝毫;否则藐视皇室,国公府一样担待不起。
姚广孝毫无保留地与她说了实话。
朱能放下手中的画像,拍了拍身侧的裹腿杌凳,让她过来坐在自己身边,“今日的廷议还是集议‘迁都’之事。昨个儿武将们跟六科的言官都快打起来了,皇上就没让武官参加,今日只召了言官,由内阁主持,都在殿前跪着写述词呢!”
她身后还跟着怀抱着丰厚赏赐的两名宫婢。到底是开国功臣的将门之后,当了多年燕王妃,温和的秉性下,仍留有几分豪迈直爽——心里面着实看重了,便不吝夸赞,甚至是破格的封赏,倒像是生怕怠慢了她。
朱明月握着小小青果,没做声。
朱明月被他的话逗乐了,“爹爹他只是在担心,在这样左右两难的局面下,会做出错误的决定。”
“贫僧相信小姐一定能够排除万难。”
隔着车帘,红豆朝车内说了一句。
有些淡漠的言辞,让红豆噤了声,同时也提醒了她“凡事莫要强出头”的道理。
她不敢说是姚广孝一手将成国公府推到风口浪尖,但能够确定的是,在“立储”这件事上,姚广孝已经有想法。别忘了当初金忠的上门。
在皇权面前,无论是位极人臣还是居功至伟,原来都卑微渺小得不值一提。
传旨的老太监笑眯眯地望着地上众人,直言“月儿小姐真是好福气,以公主的头衔代替几位公主剃度修行,一切进宫如仪。简直比唐时女冠的身份还高着几分”。朱能默不作声,等这太监絮叨完就让管家奉上赏银,后面的老家仆已是哭声一片。
不能抗拒,不能答应,加不能做出任何选择。
……
李景隆瞪着她片刻,嘴角一抿,低头深深叹了口气,“在这世上恐怕只有你一个懂我的人。你这一走,不知归否,不知归期,要我上哪里再找个知音去。”
茶案上摆着各色瓷碗,纷繁釉色,衬托出里面盛着的琳琅茶品。徐皇后半跪坐在蒲团上,俯身夹了几根针状的茶梗,在鼻尖闻了闻,然后挑进半月形的琉璃盏中。
“传奇富商消失了,其后代流落到哪里便成了一桩悬案。江苏周庄、云南丽江都有人争先恐后宣称自己是沈万三的后人。只是谁都没想到,早在沈万三被戍边之前,就已经为后代子孙留好了退路。”
姚广孝不答反问道:“若小姐是那沈姓商人,会怎么做?”
张辅苦笑着道:“嫣儿那性子,实在不适合。”
“难怪小女几乎翻遍了整个应天府,动用了所有关系,都无法找出那姑娘的踪影,还以为是凡尘消失了呢,后来才发现居然被安置在了宫里面。姚公早已将一切掌握在手中,只等着愿者上钩?”
是云南沐家!
“本宫也听说,之前皇上想要赐你郡主封号,亦想让你重回御前、掌席女官,却都被你拒绝了。皇上是个念旧情的人,你父亲又为皇上尽忠了大半辈子,理应对你有所眷顾。”
“这么说,小姐真不愿?”
到了建文四年六月,历时整整三年的靖难之役结束,燕王妃再次踏进皇城的时候,已经是这里的女主人。
“小女幼年的闺名是‘明珠’,后来进宫策应,姚公又冠以‘明珠’二字。沈家的女儿刚好就叫‘明珠’。若将这一切说成是巧合,怕是太自欺欺人了。那么,姚公该不会是从五年前就开始布局吧?”这么复杂的关系,中间同时牵扯了这么多人,跨时五年,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究竟是要做什么?
“寻常人家的儿女亲事,都需凭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还是像月儿小姐和信安伯这样的贵胄。”姚广孝拿着巾绢抹了抹嘴,“若只论匹配,小伯爷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一家是手握重兵的将军,掌管刑部;一家是少年新贵,统领吏部。强强联姻,且不说皇上会不会答应,就算勉强缔结了秦晋之好,将来怎么办呢?”
而这整件事前后牵扯到建文、永乐两朝,涉及云南府、苏州府、应天府三地,跨时五年,五年后的每一个人、每一环,都扣合得严丝合缝,分毫不差。一介凡人,当真能想得那么远、思虑那么深?
姚广孝掀开那茶盅,好半晌都没喝,弯起嘴角时忽然笑得几分叹然,“月儿小姐等贫僧?那可真是稀奇了。贫僧也不问是何缘由,姑且来猜猜,是不是为了两位皇子求亲之事——之前贫僧为小姐说媒,小姐不愿;现在皇后殿下的颜面,小姐总不该不给吧?”
孑然一身,其实也是种悲哀。
朱能攥着爱女的手,重重地点头。
“有没有考虑过我?”
朱明月摇了摇头。
朱明月道:“姚公说的那个苏州商人,该不会就是沈万三吧?”
元末是一个名将辈出的时代,太祖爷作为改元立明的开国皇帝,与他同在兴兵讨元之列的,是张士诚、陈友谅。太祖爷戎马一生,同时兴兵称王的几个人,早已湮没在历史的河流中,留下来的是让青史永远记住的名姓。
“在小女将那暗号发出去的时候,就一直在想是否有再见到姚公的可能;而今姚公现身于此,小女便认为,姚公愿意给小女指一条生路。”
可也正是如此,成国公府从此便跟徐皇后站在了一起,不仅不用站队,还比中立的位置更稳妥,比嫁进天家更有几分保障。因为将来无论发生什么,皇室都必须感念成国公府曾经做出的牺牲;即便爹爹当真有何鲁莽行为,也都会给予体恤和豁免。
宫里面的侍婢和太监仍旧冗繁,显然早已换了一茬。昔日殿前的老人儿不见了,就连在殿外行走的,也都是些陌生的新面孔。有一两个从她的身边路过,不知她的身份,却也不敢怠慢,点头哈腰尽量做到礼数周全。
李景隆挤眉弄眼道:“满园春色惹人眼,一枝红杏进墙来。”
姚广孝赞许地点点头,“若那沈家老儿在世,必将月儿小姐引为知音。”
八月初五日,有官僧来府上测名问卜。
错身的刹那,她没错过沐晟眼底一闪而过的疑惑。
徐皇后怔了怔,“不能嫁?”
她舍不得。
“不能说。”
男子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执著和痛惜,让朱明月怔怔然,忽然之间很难说出任何拒绝之词。檀唇轻启,她刚想说些什么——
“少管闲事。前面巷口转个头,绕道进宫。”
道是无情,却不知羡煞了多少怀春的男男女女。
朱明月耳畔听闻一一对答的语调,不禁想到现在正是永乐初年,后宫还很清寂,除了少年正妻徐皇后,仅有几位原藩邸的妃嫔,又都以徐皇后马首是瞻,彼此相处甚笃。否则像现在这种场面,少不得还要有诸多妃嫔出席,笑里刀、绵中针,好些个将门虎女要吃不消了。
这个时候,门扉从外面被打开,红豆带着两个侍婢将崭新的茶具端进屋。锦碗里都是上好的茶叶,前日徐皇后特别赏赐的。等茶具在茶盘上一一摆好,侍婢尽数退出,朱明月便抬手朝他做了个请的动作——“愿闻其详。”
在宫里面怎么会有类似炮仗的巨响!
侍卫长张义于是又道,这便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真是昭君出塞?”
李景隆得意洋洋地看过来,道:“其实怪不得人家。女眷进宫一向走的都是西华门,你拐到北安门来,又没有通行腰牌,必定要被挡下来。”
丘嫣凑过来,伸手点了一下李摇情的额头,“没礼貌!若是旧识还好,不认识的话,岂不唐突人家姑娘。”说完,朝着一侧的宫婢招了招手。
“小、小姐,是李公子呢……”
朱明月伸出手,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好了好了,别在这儿伤春悲秋的,眼看到晚膳的时辰,留下来一起用膳吧。待会儿我爹爹回来,正好能与你喝一盅,以后我不在家,你要记得常常过来。”
像张昭萏和胡釉棠这样的身份,平素极少在坊间露面,更别说还是当街打人这种荒谬行径。
这猜想是否属实?姚广孝没给她答案。
姚广孝回答她。
初九日,有宫内尚衣监和内织染局来量体裁衣,后有银作局来打造宝象配饰。在五日之后,便要进宫修习礼仪操典。
闺秀们怅然若失地离开邀月亭,望着徐皇后施施然离去的背影——明灿灿的华盖牵引,后面则跟着华服丽容的众女官;旁边还有专侍打扇的侍婢。在最后面的,是呼啦啦的一帮宫女。众星拱月,端的是惹人艳羡。
李景隆转过身来看她,“值得吗?”
松江府。既无行李,亦无车马,身上也没有太多银票吧。应天府距离华亭那么远,随身却只带几个官僧,莫非是一路化缘,专程到河堤上去念经的?
现在整个都城都知道,成国公的女儿即将入主柔仪殿大佛堂剃度修行,哪能在外面订亲事。
走出柔仪殿殿前,在龙尾道下面顺着雕栏走,便是通向宫门的殿前广场。然后是西华门。从西华门一直走到西安门,出了宫城门,是离城西府邸最近的西安门外大街。
朱能面有豫色道:“爹是看皇后殿下越来越喜欢你,见天的往宫里头召,又是留膳又是赏赐的,倒像是真有把你召进宫里的意思。”
直到临近月尾,那人终于姗姗而归——
是以,那日金忠上门来“劝亲”,必定就是代表大皇子。
“大热的天儿,闷在马车里面也不怕中暑?”
“民间有土法,把受潮茶叶放在阳光下曝晒,却不知会影响茶叶的外形和色、香、味。正确的方法是,把受潮的茶叶放在干净的铁锅里用微火烤,边烤边翻动茶叶,直至干燥发出香味,便已妙手回春。”
李景隆撇了撇嘴,半晌,长吁短叹道:“算了,你不讲,索性我也不问了。只是想来跟你说,嫁入皇家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凶险可怕,而你正值韶华芳龄,何必枉费青春,更要撇下老父,再一次投身到未知的命运里呢?”
“没事吧。”
朱明月以为那姑娘是姚广孝的一个软肋,或是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便在暗地里留意寻找。紧接着,她就遇见了那沈姓男子,遇见了黔宁王沐晟,阴差阳错之下,被他二人双双错认成了沈家走失的那个女子。
她曾问他。
唐时的公主观非常壮丽,因里面住着皇家的女孩,身份特殊,往往建造宏伟,堪比宫殿。此番柔仪殿大佛堂也进行了修建,一应用度配置都按照最高规格,更仿造蓬莱瀛洲建起九丈仙山,璇台玉榭,宝象珍龛,曲径通幽。
朱明月一向自诩谨慎聪慧、善于揣度人心,否则不会在后宫策应多年,还一度在御前蒙受圣眷,没有被拆穿真实身份。像皇宫那种地方,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双眼睛,不犯错亦有三分罪过,更别说还能将重要消息传递出去,并不是什么人都能游刃有余的。
其人被发配后,同时发配的,还有他的两个女婿。这打击不仅使沈家失去当家人,富气也减去大半,可谓人财两空。而在沈万三被捕时,周庄镇上亦株连甚多。
“姚公这是从哪里回来?”
李景隆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哈哈大笑。
这时,前方传来说话声。
朱能心里也生出几分酸涩,转过身,冲着他们吼了一句:“嚎什么嚎,号丧呢!老子还没死呢!”
朱明月“嗯”了一声,道:“来的半路上遇见张昭萏了。”
“你所说的‘为虎作伥’。”
“爹爹怎的没去奉天殿?”
明珠。
是啊,强强联姻,功高震主。想不成为旁人的眼中钉都难。何况现在圣旨已下,整个朝野都知道成国公府的千金要进宫出家,难道他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带着她私奔吗?
院里没有摆放藤椅,李景隆一手扶着腰,一手揉着脑门,一瘸一拐地跟着坐到香樟树的树干上。
红豆解释了半天,守城侍卫才让人先去柔仪殿通报,于是只好坐在车辕上等着,好半晌却不见人回来。
徐皇后自顾自地说到此,闻香杯的气息有些散了;等到第三道茶,有宫婢将紫砂壶接过来,给两人倒了少许。香茗先过鼻息,而后入喉,熨帖出一抹最芳醇甘美的芳香。
李景隆闻言,不由得看了看城门口的侍卫,然后了然地看向朱明月——原来是想进,没进去。
“好了,我到了,你也该去奉天殿了。”
朱明月失笑道:“原来真的是你让他来的。我还说呢,堂堂朝廷第一首辅、御前第一谋臣,如何会来做些保媒的事!”
“我?”
前提是,那五年里她果真是在苏州府休养。
李景隆狼狈地站起来,朝着红豆咧嘴一笑,“还、还是红豆会疼人。”
这是在她一路往柔仪殿内侧殿走时,那些殿内伺候的侍婢在背后的议论。还有那些怜悯的、嘲弄的目光,也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像这样将众女齐集,无疑是要细心挑剔,择优而选;然被求亲上门的却是她。只有她,多数人认为她巴望着被封皇子妃,也在情理之中。朱明月忽然回想起那日巧遇李景隆。其实他有一句话说得对,当初爹爹将招婿的消息放出去,有意求娶的人很多。而今婚旨未下,若有情投意合之人,早早定下来的话,就算是徐皇后也未必会棒打鸳鸯。
“冒充一个素未相识的姑娘,谈何容易?”
朱明月端起碗的手顿了顿,又往里面盛了些米饭。
朱明月听到张辅这话,不由思忖:这姓沐的莽夫数月逗留京城未回云南藩邸,却从未上过早朝?可他一个封疆大吏,留在京师里做什么……太祖爷时期早有规定,地方官员未有圣旨,不得离开驻地。
“应该给你捎信儿的。”
比奏折还多的宣纸摞起来足有盈尺厚,上面描画的却是清一色的少年郎,落款处还写着姓名、年龄以及家世背景。堪比官媒行署里面的花名册。
成国公府的一切是皇家给的,可她也不想看到爹爹倾尽一生换来的东西,就这么损失殆尽。是以,在这段时间中,她巧遇了李景隆,碰到了张辅,也撞见了黔宁王沐晟,甚至多次受到徐皇后的召见,这些却都不是她想见的人。
朱明月不禁在心里叹息。姚广孝说得对,京城已是是非之地,她若留下来,便是避无可避。
领路的奴婢将她带进去时,徐皇后正在里面坐着下棋。在对面与之对弈的,却是朱明月没想到也不想看到的人——沈明珠。
张辅来到朱明月身前,关切地问道。
“你我都曾是策应。既然是策应,就该明白很多事既不能问也不能说。”
张辅礼貌地颔首,一揖礼。
皇位,多少人想也不敢想、拼也拼不到。对姚广孝而言,似乎仅是施展手段才学的一个最终证明,以至于在他立下这种不世功勋之后,功成身退,安然回到庙中陪伴青灯古佛。而今世人多听到的是冲锋陷阵的原北军将领、在庙堂上指点江山的文臣,殊不知在皇上身侧第一重臣的位置,永远是姚广孝的。
朱明月闻言,忙起身谢恩。
“嗯?”
姚广孝的声音,落在耳畔——
姚广孝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摇头道:“这种天气还穿一身黑,活像个麻风病人。不吓着别人也先把自己给热死了。”
“这些天热得出奇,皇后殿下体恤,说是与其待在府里面闷着,不如早点进宫去纳凉。”
那笼罩在明媚春光下淡妆纯然的清丽容颜,皓齿红唇,明眸善睐,宛若一枝初绽未绽的白蔷薇,纵是洗尽铅华,也难掩一抹浑然天成的贵气风流,让已到中年的徐皇后情不自禁地看了又看。
不是因为她倾国倾城、艳压群芳,实在是在场的都是功臣之女,唯有她一人同时受到炽、煦两位皇子的青睐。此番奉旨进宫,供她们休憩的地方又偏偏唤作“邀月亭”,正映衬了她一人的名讳,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
“不,是为虎作伥。”
张辅也想跟她一起走,刚迈出步子,就被李福善一把拉住了,“既然小伯爷也在,索性也跟着一道过去吧。黔宁王新改良了火铳,威力比原来不知厉害多少……不过那位小姐说得对,黔宁王可得好好看管着,别到了皇上跟前……”
宫婢老老实实地答道:“回禀小姐,沈姓。”
朱明月赶紧拉着他,示意那传旨太监还没走,莫忘谨言慎行。朱能用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眼角,“本来我这心里就难受,他们还来招我。”说罢,战场上赫赫威武的将军居然当真哭丧着脸,要掉下泪珠来。
“敬谢不敏,”朱明月道:“上一次,您一卦将小女送来了京城、又送进了宫中,一离家就是七年,这回还是免了吧!”
没错,她一直都在寻她,那个沈姓男子口中声称被姚广孝藏匿起来的“妹妹”。此时此刻,姚广孝意味深长的目光,就像是直直看进了朱明月的心里,那种被洞悉、勘破所有心机的感觉,让她在无限挫败的同时,又忽然想到:
朱明月了然地看着那面生的宫婢。也对,半路回请这样的事,在宫里也是惯用的。
一切疑团,似乎都有了答案。
等宫婢撤了棋盘,又端来新茶,袅袅飘散出的茶香中,朱明月望着面前似笑含情的美丽少女,像是懵懂不知,也似心中明镜,然后又瞧见徐皇后施施然离去时脸上的深意,心头的挫败感更深。
朱明月走进亭阁后,挑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这时候走上前来与她打招呼的,都是幼年相交的闺中姐妹。多年未见,有的模样已出落得辨不出,目光扫视过去,却赫然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李景隆身边没带护卫,一路迈着方步,端的是倜傥俊美,洒脱风流。红豆小碎步跟在后面,望着他的眼睛里满是崇拜。
“若是已经受潮了呢?”
“柔仪殿和北安门相距甚远,那通报的侍卫脚程再快,一来一回恐怕都要半个时辰。你就让皇后殿下这么等着?”
没有内侍的引领,也没有宫中腰牌,朱明月想要在这里直接越过宫墙,走柔仪殿,却是不可能。只有顺着城墙根往西拐,从北安门走。这一来就费了不少时辰。等到了北安门,因城门前没有徐皇后派来的奴才等着,守门的侍卫根本不放行。
朱明月道:“刚刚皇后殿下并未把她留下。”
“轰”的一声巨响,蓦然打破了宁谧。
旨意传到成国公府时,朱能领着阖家奴婢仆从,跪在地上聆听圣训。等宣读完了,朱能颤颤巍巍地将明黄手书接过,身后众人齐齐伏在地上叩首。
“怎么不是小红豆?”
朱明月相信,金忠对成国公府是一片好心——在宫中还没有明确颁布婚旨之前,自己挑一位“可心”的,不管是谁,起码不会太被动。于是着眼于当下情势,朱能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中。
冰裂釉的茶盏中,飘起烟丝袅袅。
张辅道,“既有事,便不打扰了。”
姚广孝用指尖把茶叶末子掸出去,笑着摇了摇头。朱明月也反应出自己问得多余,叹道:“也对,姚公有此一说,必定早已有了答案。”
苏州富商沈万三不仅资助朝廷修筑了长城,还以龙角贡献,并献有白金二千锭,黄金二百斤,甲士十人,甲马十匹,建南京廊庑、酒楼等。即使不比将士开疆拓土,对朝廷而言也有建设之功。
这样一来,心心念念寻找沈明珠的人自然就不着急了。
——花细如丝,香息绵长,那簪花的少女静静地坐着,一对柳叶似的眉黛,杏眼微眯,笑亦非笑,又似脉脉含情。而细看去,在她的右眼角还有一颗泪痣,是嫣然的绯色,宛若血珠儿,凄凄潋滟,鲜然欲滴。
都道是雨前茶被京城中的某个富户搜购一空,岂料各色名贵茶品已然悉数进了皇宫内苑。原本从地方进贡的香茗已是极品,朱明月却在那茶案上瞧出了几样异常罕见的;这才明白,原来李景隆是摸准了徐皇后喜茶的嗜好,借花献佛。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向你介绍几个称心的书吏。”轻暖的阳光洒在男子的衣襟上,晃出明灿灿的光晕,“之前皇上将成国公放到刑部,大堆的公务压过去,我猜,为人子女的,你必定要跟着去分忧解难。但你毕竟是个女儿家,经常出入衙署,恐会惹人非议。”
其中,也调和了君山银针和信阳毛尖。
李景隆拿起茶碗,凑在唇边喝了一大口。那抱着陶盂的小丫鬟红着脸,小声道:“张侍卫说,公子爷生着一张勾魂的脸,怕把小姑娘的魂儿都勾没了,不让红豆姐过来。”
有什么地方比搁在皇后身边更稳妥的呢,既让外人无迹可寻,也消除了她的后顾之忧。而这样一来,国公府在“立储”一事中,最终得以全身而退。
“什么急事,居然让月儿小姐连昔日在建文宫中传递消息时的暗号,都用上了!”
张辅点头。
“是啊,要不怎么说冤家路窄呢。”
匹夫犒天下之军,实乃乱民,沈万三本就是其心可诛。尤其太祖爷本身早就对商人心存芥蒂,多年来其治下亦不失时机地贬低、压制商贾;那沈万三撞上门来,等于是自找倒霉。导致他家业最终一败涂地的,并不仅仅是因为犒军,而是蓝玉案。
徐皇后抬起头,这才将目光投射在她的脸上,不禁赞叹道:“真是个美丽的姑娘。”
“这火铳真是好大的威力啊!奴才早就巴望着瞧瞧,就求……求黔宁王给奴才试了试,不想惊吓到了信安伯和这位小姐,真是该死。”
姚广孝摸着下颚,微笑道:“所有的人都找好了位置,眼下就剩下月儿小姐。”
这个时候,两人已经来到了柔仪殿的殿前广场。典丽雄壮的东西两侧长廊,直通向后面的两进院,院内是坐南朝北的奇伟殿宇,面阔连廊九间,进深三间,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十二扇菱花隔扇窗都敞开着,可见内里堂皇瑰丽的布置。
风尘仆仆,满面尘霜,光看这一身僧袍,果真有几分远游而归的味道。
当年朱明月尚未出世,却翻阅过旧时典籍,读到关于苏州府沈家的一些记载:
徐皇后正握着一个雕凤紫砂壶煮茶,闻声没抬头,只朝着她招了招手。
这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人。直到在宫里发现她的确是“她”,朱明月就明白过来,自己失去了最后能够制衡姚广孝的一枚棋子——一枚能让他帮助自己在立储风波中全身而退、却又不用同时付出什么的棋子。
她更想跟他说,他要找的那个沈明珠现在就在皇宫里,真有能耐的话,大可以闯进去找!可她不能说,她不能惹祸上身。
七年前,他曾让她不得不独自一人走进那座皇宫,背负着阴谋诡计,在生死边缘步步为营;七年后,他再一次将她逼到死角,让她心甘情愿地离开,去一个远在千里之外、完全陌生的地方。
小厮于是驾着马车顺着巷口拐了个弯,绕到南西路上去走。就在拐弯的那一刻,窗帘飘动,朱明月瞧见停驻在街边的华丽马车上,车帘敞开着,坐在车里的少女,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这边的方向——那冰冷的目光穿过窗帘,就像是直直钉在她的脸上。
可徐皇后每次传召都不是在固定的时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要进宫,张昭菡却在恰好的时间,特地在国公府到西华门的必经之路上等着。那胡釉棠也是故意当街鞭打那对母女吧,更夸张的是,连安平公主都被请了来。如果自己贸然出面,必定不会好过,或者根本就是想给她个下马威。
声音很轻,含着的无限讽刺和鄙夷,朱明月脚下一绊,险些踩到裙裾。“黔宁王!”她愠怒地抬眼,压低嗓音,咬牙切齿地说道:“小女告诉你过多少遍,小女不姓沈,别欺人太甚!”
是……她?
那位千金小姐仗着自己是彭城伯的幺女,家姐又是大皇子嫡妃,一贯在京城中飞扬跋扈。这回听说了皇室求亲的事,在徐皇后的宴席上没发作,却把绊子摆到了宫外大街上,也不知是谁给她出的招。
“枉小女一直自诩聪明,如今看来,却是在自作聪明了……”
难怪多日来她翻遍京城角落都寻不到,竟然是放在了宫中。
她有些歉意地说道。
她说完,伸手替李景隆揉了揉额头,两人都不再说话。这样静静地坐在香樟树的树干上,鼻息间全是樟木的香味,一直到夕阳在天边儿擦起了红霞,这时候,有丫鬟端着茶碗上来。
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朱明月绝不会相信这世间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法、妙手回春之术。姚广孝不同。姚广孝是她所见过的抑或是当今皇上遇到过的唯一一个手眼通天的人。从当年北平藩邸的预言,到兴兵谋反时的笃定,凡他所言,一语成谶;凡他所想,无有不可能。
说罢,侧身让开道路。
金忠是谁?
礼尚往来,银货两讫,这是她对姚广孝多年来处事作风的深刻理解。即使让她先三拜九叩、磕头作揖,然后再将全部身家拱手相送,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莫说是行个礼、听几句挖苦的话。
“啥时回来?”
“皇后殿下容禀,臣女的爹爹是军人,军人的天职便是服从。”此刻她已将茶盏放下,双挽着的手,与额平齐扣在地上,朝着面前这身着明黄宫装女子深深俯首——
“天可怜见的,那位小姐年纪轻轻,就要从此青灯古佛,孤寂一生。”
红豆支支吾吾的声音,透过车帘还能听出三分羞赧来。朱明月听得是李景隆,不由得松了口气。片刻之后,待马蹄声渐止,轿帘就从外面被掀了起来。
朱明月暗暗心惊。
建文元年七月,燕王宣布兴兵靖难前往大宁借兵之际,建文大军兵临城下。正是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燕王妃亲自登城督战,激励众将士之妻,代其夫君披铠甲作战,才成功守卫了北平城。
“怎么了?”
内阁宰辅胡俨的次女胡釉棠是二皇子朱高煦早就定下的侧妃,却不知何原因,迟迟都未过门。那张昭萏更不得了,彭城伯张麟的幺女,她姐姐张昭菡正是皇长子朱高炽的正妃,亦是当年北平藩邸的燕世子嫔。很多人都说,倘若炽皇子继承大统,那张家昭菡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对姐妹花,迟早有一日会齐齐绽放在大明的皇宫里。
众女都知那两位不好惹,知趣地不再多言。
朱明月跟着抬头朝声音源头望去,却瞧见柳树分叉的东墙上,一个紫袍少年正骑跨着红砖在上面冲着她笑。
那丫鬟被他明媚的笑容晃得神魂颠倒,连朱明月拿没拿茶碗都不知道,扭头就跑出了院落。朱明月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他祸水似的脸,免得他发癔症,把府邸里所有的年轻丫鬟都给招来。
李景隆是何等心窍,一听这话,顿时就明白了,“不是吧,姚广孝?”
朱明月也向来自负,自小熟读经史,学识韬略,心智过人,兼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曾师从多位翰林学士,诗书礼仪,深得教诲。太祖爷当年亦曾赞她若非女儿之身,必为国器。是以,聪慧之人很多,兼得世故圆融、处事练达却很少。她是其中的佼佼者。
除了李景隆,她还从不曾跟别人说起这些。
朱明月端着茶盏的手停滞在半空,好半晌,才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绕来绕去,这沈家走失多年的女儿果真是在京城里。是否真像那沈姓男子所言、被姚广孝带走后一直养在了身边,还是其他情形,已经不重要了——能被安置在宫里,无论是那姓沐的莽夫还是沈家后人,抑或是她,都不可能再有接触这位沈姑娘的机会。
“不想再错过。”
一边是皇上,一边是她,倘若局面真的发展到要国公府做出权衡的地步,一生刚直憨厚的爹爹,将会是怎样的心情。
温软的语调,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几个官员闻言都连声称“是”。等他们陆续离开,张辅缓步走到她跟前,颀长的身躯在眼前挡住了一片明媚的阳光。
等朱明月从柔仪殿的西侧殿出来,一同被请进宫来的十几位名门千金早已经出了宫门。此刻到了午膳的时辰,交错蜿蜒的廊庑中,时时能看到抬着食盒的太监,间或有宫婢挎着提篮穿行而过,是给各宫殿主送补品炖盅的。
可谁都没想过沈明珠。
“贫僧还以为殿下这便要下旨了,岂料待她这般慈厚。”
“别打了,这是曹国公、李公子!”
沈姓,沈姓……
朱明月握着茶碗,温热的水透过粗瓷熨帖到手心上,就像是头顶上热度不减的夕阳。夏天真是不该沏热茶的,也不知那小丫鬟是不是被他俊俏的模样给晃了,居然忘了该上凉茶。
李景隆闻言转脸去看她,见她眉间神色全无愁苦,不禁问道:“什么城门城墙的?你可别跟我说,短短几日,你就已有解决之法?”
“月儿小姐,贫僧可以保证,小姐走完这一趟,往后便再不会有任何所求。”这时,姚广孝道。
姚广孝说得别有兴味,实则却是专为“冒贪”,一人独挑户部、工部,替皇上分忧解难。
那一刻,宛若冰雪兜头浇下,将朱明月定在了当场。
“可是文弼你要知道我现在的处境。这个时候,与成国公府沾边的任何人,恐怕都会受到或多或少的牵连……”
“文弼真是个细心的人,”朱明月大感意料之外地说道,“爹爹身边的确是需要几个得力的文书,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这下,爹爹的忧愁可要分去一半了!”
而后红豆坐在院中,耐心地将小竹篓一个一个拆开,将那些绿藤藤的螳螂放出去,结果不仅没将树上的蝉儿吃掉,反而爬进了屋苑里。有些钻进灶房,吓得几个新来的小丫头叽喳乱叫,还是厨娘吴妈妈逮了去,下油锅,炒了一盘子油焖竹节虫出来。
一抹安静的疏影随之落在他的眉目间,衬得面容俊雅,目光柔和。
红豆探头望了一下,却见是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紫袍公子。阳光之下,烈烈盛姿,周身仿佛都笼罩在一层明灿灿的金光中。而那公子远远地瞧见是她,唇角弯起,挑出一抹极其媚惑的笑容。
张辅也不知身侧的官吏还说了两句什么,片刻才恍然道,“几位稍安。稍后公文处理,便是几日后都未可有定论。”
别说现在没有人会来上门求娶,即便有,可敢答应?这算抗旨不尊,还是藐视皇家,又如何向一腔热切的徐皇后交代?躲,肯定躲不掉;那么随着立储之争的愈演愈烈,真的要嫁了吗?嫁给两位皇子中的一位,成国公府也将从此卷入到皇室倾轧之中。
张义脸色有些不善,狐疑地瞪了李景隆两眼,追着红豆也跑了。厨娘吴妈妈拿着大勺,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景隆,又望了望那俩人跑去的方向,一边往灶房走,一边喃喃道:“看来不仅仅是姑娘们,连小后生都荡漾了。”
城中百姓唏嘘不已。
吴妈妈操着大勺就从灶房里冲了出来,李景隆摸着脑袋挣扎着爬起来,就被冲到跟前的厨娘用大勺一阵乱敲。片刻后,侍卫长也闻声赶了过来,刚拽起地上的人,就被后面跑过来的红豆拦住了。
“如果这样还不够,那么只能证明黔宁王府的手,已经伸到了皇宫里来。”姚广孝又道。
朱明月将窗幔掀得更开些,望见站在侍卫前面手执软鞭的一个少女,侧脸精致娟秀,还真是跟那张家昭萏形影不离的胡釉棠。只见那鞭梢隐约带血,拿着短柄的胡釉棠抬着下颚,颐指气使地指着地上那对母女,不知在说些什么。
“小姐可还有什么事未办?”
李景隆咬着茶碗,摇了摇头,“现在新朝已立,四海升平,我想不出还有哪里需要你去策应。总不会是要把你发配到番邦吧!昭君出塞?”
朱明月扶着靠垫坐起来,掀开窗帘瞧出去,发现宽阔的街道上停着一辆华丽马车,马车边围着侍卫打扮的家丁,还有趴在地上鲜血淋淋的一对母女。
夕阳的余晖洒在香樟木的枝干上,泛起一层淡而柔和的橘色。秀丽的男子拄着下巴坐在那儿,略微垂落的发丝,脸上浮着淡淡的落寞。
姚广孝点头,“贫僧要月儿小姐成为沈家明珠,去云南,去沈家的锦绣山庄。”
张辅。
她跟着过去,也没询问为何不是将自己领回到邀月亭,而是径直穿过柔仪殿的侧殿,再往西侧殿的暖阁里面走。等跨进了那道红漆门槛,也没有见到在她料想中会被一同请回来的另几个千金。偌大的锦殿内,除却随侍宫婢,只有徐皇后一个。
姚广孝说到此,面上的笑意岑岑,“小姐之前要找的人,就是沈家的嫡亲血脉之一。”
李摇情没注意到她的神色,抿着唇瓣,既有些别扭、又有些艳羡道:“我可听我爹说,之前两位皇子什么‘一见倾心’的,求亲都求到成国公府上去了!这回珠儿你可算是名动京城了呢!”
“贫僧也可担保,”姚广孝看着她,温和地说道,“往后没有小姐在国公爷的身边,也会有皇上为其物色的得力幕僚,那些难办的政务,也会有选择地落在国公爷头上。”
什么声音?
李福善说完,一脸可怜兮兮地看着朱明月跟张辅,像是很抱歉打搅了这对鸳鸯。
同年二月,“学文坐胡蓝党祸,连万三曾孙德全六人,并顾氏一门同日凌迟”。
“之前的事,想必你已经有所考虑。本宫的那三个皇儿,秉性迥异,唯有煦儿最肖乃父,天赋异禀,能征善战,在马背上闯出了些功绩。然而都说做娘亲的,最心疼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炽儿性格醇厚仁善,温文尔雅,与煦儿一文一武、一静一动,却是颇得本宫欢心。”
金忠作为六部重臣之一,跟朱能一样,也是原燕王藩邸的功勋。可在立储的议程中,就在众武将都极力推选二皇子朱高煦为储君的时候,唯有金忠站了出来,执不同态度——立储,当立长。他毅然决然地站在了文臣那边,成了大皇子朱高炽的拥护者。
朱明月跟着诸女一起,在太监的带领下走出侧殿,一双眼睛却始终不离走在前面不远、由侍女引领的沈明珠。
徐皇后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浮出一抹明显的失望,喃喃道:“你啊你啊,谁若是被姚公看重了,不知是幸还是祸……”
那沈姓男子再无需终日坐在国公府外,盼着她何时出门便能远远望上一眼;姓沐的莽夫也不用煞费苦心去监视和试探。他们什么都不用再做,只需耐心等待——等正主进了宫,留下来的那个,必然就是要找的人。
明明有求于人,底气不足,何必要摆出理直气壮,又不可一世的态度呢。眼前这个人,是能够将成国公府从这场立储风波中择出来的救命稻草。她曾凭借自己的力量争取过,也曾挖空心思想尽办法解决。但是无果。
朱明月揖礼时,余光中瞥见那一侧的沈明珠,有些拘谨、紧张地低着头,也跟着行礼,然挽手交叠的姿势却错了。
朱明月将茶盏握在手心里,盏中茶水清浅,壶中的却呈浓醇的青碧,凝绿茶叶在壶底打着卷儿——
一切都需要她去查。
然而,还有一个沈明珠。
“凶险否?”
就像刚刚不过绕个路,耽搁些时辰,若能化解困境,她并不介意多费些波折。
沐晟。
朱明月顺着游廊拐了个弯,就瞧见对面正朝着这边走来的一行官员。再想避开,已经避无可避。但见为首的那个,一袭月白缎常服,未着官袍,眉目娟秀如玉,正侧头听着身畔之人说些什么,专注的神情,听得很认真。
眺望而去,满庭芳。
张辅看着她:“我知道,若是被留下了,定会跟你一道出来。但是只有你一个。”
听话听音。李福善自然听说了选皇子妃的事,顿时眼睛睁得更大更亮。
“姚公的眼光,也果真是极好的。”
城西府邸刚刚修葺过,因而院墙堆砌得很高,寻常侍卫都很难爬得上去。朱明月眨了眨眼,刚想说什么,就瞧见一只绣鞋直直飞了过去,正好砸在那少年的脑门上。那一下极狠,他整个人跟着掉下来,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初见时还是一副丫鬟打扮,难掩丽质天成。现今一袭水色云锦花绣宫装,丽雪容颜,隐约媚态,堪堪坐在那儿,娇娇娆娆的,很难让人错过视线。
宫里面的能人不知凡几,又有掌局妥善保存各类贡品,怎么会没有人懂得如何储藏茶叶。徐皇后有所一问,也不过是在考她。
朱明月以为他有事,复又转身从台阶上下来,却见李景隆望着她良久,并不说话。不由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递给他一抹宽慰的笑容,“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时候,李摇情笑嘻嘻地说道:“哪家的姑娘,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皆大欢喜。
姚广孝脸上露出对往昔的追忆:“沈家万三,巨富天下,当年可谓一段传奇般的佳话,就连现在应天府中华门到水西门的一段城墙,还是他出资修建的。而今家世没落、族亲离散,委实让人惋惜。”
年轻男子的面颊上浮出一丝赧然,“其实早在岁首,我就曾托人试探过。可你没答应……”
“这不是与虎谋皮吗?”
李福善算是新贵,但心明眼亮,仅看朱明月的一身穿戴便知不寻常;闻言更是眼睛一亮,道:“原来是成国公府里的千金,老奴这厢有礼了!”
于是朱明月不禁猜想:姚广孝这么大动干戈地经营一个沈家,或许是皇室早已怀疑云南沐家拥兵自重或有谋反之心,故此让她以追查沈家家产为名,实则去寻找沐家忤逆的罪证。
沐晟笑着看她,倨傲而清隽的目光,划过她气得泛红的脸庞,“说说,你是怎么进来的?谁让你堂而皇之地在宫中行走?”
“可我想国公爷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过得好。”
“小姐,你快看,他们在打人呢!”
与那波诡云谲、光怪陆离的官场不同,她不关心有多少人在已经上演的或是即将呈现的官场角斗中丧命、落马,又有何等精彩纷呈却血腥残酷的利欲戏目正在发生。眼下真切施加在她身上,强压给国公府的,才是于己相关,迫在眉睫。
朱明月看着他奢贵的衣袍半身都是土,不由道:“你这是做什么来了?”
“阿九,有一句话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就算是我,如果这时有能力去保全,仍会毫不犹豫地去竭尽所能。”
朱明月扶着他走进屋苑,心里也是微酸,“旁人不知其中情由,爹爹却是知晓的。女儿此去并非当真剃度出家,实则是离开都城屏藩查案啊。”
这时,街上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号。
“我知道,”张辅望着她,“但我也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一定会后悔。”
“阿九,不是每个人都能了无牵挂。假使李国公仍在世,换成是你,会怎样?”
“早前听闻谢学士奉命编纂类书,小女还以为姚公一直在翰林院。”朱明月道。
徐皇后微微一笑,“刚刚本宫瞧着亭子里的那几个将门虎女,甚是可爱,举止言谈,比宫中金枝洒脱。倒是你,乃父英武,其女却端淑贞静,又博闻强识、才德兼修,委实难得。”
“彭城伯的幺女啊。”李景隆砸了咂嘴。
清丽的少女,单薄的后背,裙摆上的薄纱也随着掀动,更显出盈盈一握的腰肢。就这样坐在香樟树树干上,乌黑柔顺的长发垂坠,挡住了半张脸颊,藕臂轻垂,整个人仿佛是树里美丽的仙灵。
“都起身吧。”
财可通天。
洪武三十一年,“奏学文与蓝玉通谋,诏捕严讯,株连妻女,及其仇七十二家”。
这个时候,就听见后面响起不急不缓的马蹄声。
姚广孝的门生呢。金忠代表大皇子上门求亲,不正是表明了姚广孝的态度吗?而姚广孝又是谁?哪一回他的话失言过?
朱明月一怔:“不是十四日才进宫吗,明日才到八月十一。”
交叠在一起的两只柔荑,一个手心温暖,一个却微微泛凉。
朱明月道:“阿九,并非只有一座城门能进皇宫的。”
朱明月了然地一笑,“原来姚公是去节衣缩食了。”
沐晟未开口,倒是李福善客气地说道:“黔宁王是进宫面圣的。”
朱明月的眼底陡然闪出一丝难堪,又觉得可笑,但她不能表现出来。
朱明月给他倒了杯茶,替他顺气,“事成则归。”
李景隆疼得龇牙咧嘴,把她的手拽下来,才揉着脸颊道:“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的。那日在宫里听你跟我说完,我就一直在想。”
徐皇后铺了些水,将火熄灭,又取来煮好的茶,在几个琉璃盏上浇过一遍,拿起其中一盏,递给了朱明月,“来,闻闻看。”
“柳姐姐,知晓那是谁家千金吗?”朱明月压低声问道。
朱明月蹙了蹙眉,不知那对市井母女怎么就招惹了胡釉棠,惹来一顿鞭子。而那马车既是彭城伯府的,张昭萏必定就在车里面坐着。
“对了,当日你府上的仆从来送书信,恰好我正要出门,就让红豆先收着了,”朱明月道,“后来接连发生了一些事,生生把你的邀约忘在了脑后。真是糊涂呢。”
红豆看得真切,那趴在血泊中的母女,女孩儿大概有五六岁大,已经奄奄一息;衣着褴褛的母亲压在孩子身上,后背已经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
“有些话,明知是徒劳,还不如从未说出口。”
“问题是他用了什么手段,又将后代藏到了哪里?”
朱能囫囵吃了两口菜,含糊不清地说道:“挑来挑去,我瞧着张家那小子还不错。”
通向西华门的甬道极长,出了内宫城门,接她的马车正在外面等着。
也是据他所言,沈家明珠是在五年前于苏州府的嘉定城被姚广孝带走的,因为姚广孝一直都觊觎他家的财产。刚好也是五年前,姚广孝亲自护送“她”去嘉定城中养病。而早在那日城南胭脂铺外,碰巧就让她撞见过姚广孝身边的官僧,在追捕一个年轻的姑娘……
“她不押宝,也不推诿,却说服从。”徐皇后摇了摇那半月形的闻香杯,叹笑道,“将皇室出的一道难题重新推给皇室,虽说是狡猾了些,但本宫喜欢。”
“爹爹,时移势异,须知没有什么能够亘古长存。女儿此去不知归期,庙堂之上,爹爹凡事谨言慎行,切莫让女儿担心才好。”
在他身上发生过太多的不为人知,那些常人永远无法理解的事,唯有她懂,且感同身受。
朱明月就着红豆的手下车。
朱明月将目光投到沐晟的脸上,此刻他也正冷冷地看着她,长眸敛着,一脸的倨傲和嘲弄。
朱明月将目光收回来,面对着身边几位知己姐妹,露出无奈,“快要轻声些。这些话让胡釉棠和张昭萏听到,非吵上门不可。”
这么快,就要跟她要一个最终的答复?
“难道不是?”朱明月恨声问。
“都是臣女应该做的。”
等那女官带着人走远,帷幔后面的人才堪堪走了出来。一成不变的纯黑色僧袍,宽大的袍裾随步履轻摆,勾勒出有些消瘦的身躯。
“苏州的苛捐最多、赋税也比别处多三成;但凡苏州商贾外出营商,必被当地官衙百般刁难。当时苏州城中却有一个非常精明的商人,揣度出太祖爷意欲修缮皇城城墙的心意,将半数家产捐出,请求资助朝廷修筑长城,以换得太祖爷对苏州商贾的恩典。
“史料记载无错的话,沈万三戍边的位置应该是在云南,若想要藏匿后代……恐怕再没有比自己身边更加安全稳妥的地方。假使是小女的话,何不买通当地指挥使,金蝉脱壳、瞒天过海……”
新铺的白绒毡毯上,一串泥脚印甚是显眼。
“不信?”朱明月挑衅地看他,“没关系,黔宁王很快就不得不信了。”
朱明月苦笑道:“小女能如何。只是姚公要给小女指的这条明路,该不是就跟沈家有关吧?”
红豆拿着那封信笺过来的时候,衙署紧跟着来了紧急公文,爹爹回来接她一并过去。便耽搁了下来。
朱明月说罢,敛身屈膝,朝着他深深地拜下去,“昔日种种,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姚公念在小女年幼不懂事,不予计较。同样的,如有所用,成国公府在一日,一日便义不容辞。”
姚广孝道:“殿下对那小姑娘也有所了解,当年建文宫中,安插的十几个女孩子悉数被铲除,多年下来,全是她一人潜伏策应。而今江山初立,诸多因素都不稳定,少不得还要用着她。”
“所以才更要去。”
“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珠儿你没听错,也、也没有会错意……”
是张昭菡。
不比深闺女子的柔弱娇嫩,徐皇后的这双手指腹上满是老茧,肌肤粗糙,更像是做惯活计的感觉。朱明月忽而想起来,这其实是一双拿过多年缨枪的手。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战祸才刚消弭,国库里好容易攒下的家当,自然要省着点用。否则哪儿还有银子修书、造船呢。”姚广孝语笑晏晏。华亭县的各种贪贿舞弊、官场绞杀,也是在这样的言笑中一击而溃、灰飞烟灭。
“一介商人,却包揽朝廷之事,不可谓不胆大包天。后来那商人更是想趁热打铁,居然跟太祖爷提出要以私资犒赏三军。太祖爷大怒,下令诛之,还是当时的马皇后多番苦劝,才改成了发配。那商人却也因此家业凋零,最终客死异乡。”
朱明月跟着他走过廊庑,闻言就笑了,“你这话可有藐视皇家之嫌。多少人想飞上枝头,你反倒希望丘嫣被拒之门外,让她知道了,可要怪罪你这个做表哥的。”
“小姐,好像是彭城伯府的马车。”
真是这样的话,云南也就不必留着了?
“你怎的也进宫来了?”
“是啊,一旦配错了,保不齐整个皇权的走势就会发生变化……”
“殿下召见的可不止女儿一个。其他府里的千金,其实也都是极好的。”朱明月宽慰道。
纯白的云在天边划过一道浅痕,朱明月抬眸,从那对方清润的眸子里望见了自己的一抹倒影。一贯温润的男子,因认真和羞赧,面色晕起淡淡的绯色,连按在她肩上的手指也有些微颤。
“少爷我铜皮铁骨,结实得很。”李景隆说罢,煞有介事地敲了敲自己的胳膊,“就是在上面晒了半天太阳,渴得慌,需要一壶新茶润润嗓子。”
这时候,徐皇后放下手中的琉璃盏,“你的事,本宫多少知道一些。这么多年,难为你了。”
朱明月用手背试着水温,心中思忖:沈万三被发配的年月,是在洪武十四年,那时的云南仍在元朝梁王控制下,荒蛮之地,尚未纳入朝廷管辖。也是那一年,朝廷恰好有一支队伍被派遣去云南袭剿。
成国公府的千金要进宫出家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已经在应天府中传得沸沸扬扬。都道是被徐皇后看重将来要飞到东宫去做皇子妃的命,岂料情势逆转,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就要剃度修行,从此常伴青灯古佛,清寂一生。
徐皇后显然是不了解她此刻挫败和抗拒的心情,不仅特地安排她与这位沈姑娘同膳同饮,还留她在宫中小住,以便能够更好地观察对方的行为举止、性情品格,让她在将来的冒名顶替中做到无懈可击。当然,在宫外人看来,这是对国公府无上的荣宠;更甚者,很多人还把这当成是她即将封妃的信号。
“哪里来的不要脸的后生,敢来爬咱们国公府的墙头!”
“已经去宫里面通报了。”
朱明月失笑道:“所以爹爹就窝在衙署里,拿这些花名册相面,连午膳也不吃。”
直到后来云南被攻克,同去的三位统帅中有两位被调回京师,余下的一位作为最高长官,奉命在当地镇守。云南从那时起设立了都指挥使司和布政使司,公布法令,安定秩序;府、州、县各级行政机构也相继建立。
徐皇后说到此,又笑言道,“当然还有燧儿,年纪最小,也最是胡闹,性子难免骄横浮躁了些,还需要历练。”
夏日里的暑气很难耐,尤其是树上的蝉鸣聒噪,吵得人难以成眠。红豆这几日拿着网子胡乱搂了一阵,仍不见缓解,索性去街巷里跟来城中贩卖的走货郎买了两兜子螳螂。那走货郎瞧她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却专买这些市井孩童玩耍的小虫,不禁啧啧称奇。
姚广孝摸了摸下巴,轻声道:“恐怕她还不能嫁。”
李景隆愣了愣,然后就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头发,道:“这次你是不是又答应他什么了?”
朱明月不知道这些话是否能安慰朱能的心,但既然无法解决,多一个人担心也无济于事。此时她也终于想明白了,这门亲事既不能推拒,也不能另觅。那日李景隆的确说过类似的话,她却忽略了另一层意思——皇室有言在先,何人敢再与天家争女?此理,同样适用于成国公府。
“山外有山。你我都不行,并不代表其他人也没有办法。”
守着巨富,何事不能手到擒来。
院落里的花叶纷纷摇落,朱明月倏尔抬眸,却在对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瞧见了自己的一抹倒影。下一刻,抿唇,嘴角有几分自嘲地轻轻上扬——
苏州,云南……
而她不过是规劝红豆一句,想不到真是让她不幸言中。
李景隆下了马,掸了掸袍裾上的灰,又有些奇怪地问道:“对了,你怎么进宫来了?既然来了,又不进去!”
这么说来,就是离开应天府的时日要提前了。
但凡是建文时期的老人儿,年节前就都被换掉了,现在宫里又换了一拨奴才。无论是半新人还是心腹,各个宫殿进出的都是清一色的新面孔,所有奴婢、太监在宫中的资历绝不会超过半年。
朱明月没说话。倒是红豆扁嘴看了那守城的侍卫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现在看来,那沈姓男子不就是沈万三的后代吗?姓沐的莽夫之所以对沈明琪处处维护,又对沈明珠锲而不舍地找寻,很有可能是受了其父沐英的临终之托。
等朱明月由宫婢引领着,走进邀月亭时,众女的目光“唰”地一下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
年年河道修缮,年年工程浩大,经手的是户部、工部,花费巨资的却是朝廷国库。若无利可图,想那河工任上辛苦艰难,也不会每年都有无数官员踊跃前往。
朱明月也不多留,施施然揖了个礼,便转身离开。
“我知道是我爹。可李国公生前与我爹是刎颈之交,现在李国公不在了,就把我爹当成你爹吧。”
朱明月虚扶了一下,道:“公公是尚宝监掌领大总管?新晋不久,就已深得圣眷,往后还少不得要您的照拂呢。”
倘若形势转换,换成是她退避三舍都犹恐不及,绝不会仅凭义气就不顾身家性命。
彼时或许仍存侥幸,毕竟金无足赤。像姚广孝那样的人,本身学识渊深若海,在儒法道家之学上的造诣颇深,皇上此次倾全国之力修书,便是由他作为总编纂之一,辅助翰林院大学士解缙。可见其人在学问上有怎样超越诸儒之才学。而他还是当初靖难的发起人,多年撺掇蛊惑,最终辅佐燕王荣登大宝。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很多左右局势的人都已经加入“立储”的战局,比如姚广孝,比如徐皇后,再比如皇上。包括她在内,成国公府、沈家、云南沐家……不过都是这场风波中极小的一环,在她离开后,即将上演的,怕才是这场大戏中举足轻重的一幕。
朱明月道:“奉了皇后殿下的召命,刚刚就在柔仪殿。”
直到遇见姚广孝。
当徐皇后唤李景隆为“阿九”时,朱明月便知这位皇后殿下对当年建文宫中的人、事,该是知之甚详;同时倒是忘了,眼前的这位中宫之主亦是将门之后——太祖爷时期开国第一功臣、徐达的嫡长女。靖难之役,她在功臣之列。
张辅的脸色很不好,转身就朝向沐晟想要发难,却被朱明月一把拉住。她朝他安抚地摇了摇头,看向那一脸若有所思的男子,略抬高下颚道:“在宫里面都能遇见黔宁王,真是巧得不得了。不过王爷带着火铳来进宫面圣,千万当心别走了火,否则下次,小女就得去爹爹的刑部大牢探望王爷了……”
“你是说,宫筵隔日的那个早上,姚公来登门拜访的时候?”朱明月惊诧地问。
朱明月陡然抬眸,正好对上了姚广孝一双高深莫测的眼睛。
而他终究是现身了,百忙之中,也是在纳妃的婚旨即将颁布的前一刻,在满朝文武因储君人选吵得翻天覆地的时候,姗姗来迟,却也给她和整个成国公府带来了免劫的希望。因此她想,既然是求人,便得有求人的样子。
红豆坐在车辕上,远远瞧见了朱明月,连忙招了招手。
“当晚我将你送回府,去酒肆寻两个胞弟,正巧碰见了姚公。那时几位叔父正与成国公争抢你的婚事。说起来,我也觉得自己甚是唐突。”
这时,红豆端着热过两次的膳食走进来,热腾腾的,老远能闻到香味。
“是吗?”
显然这成国公府的女孩儿已经明白,此刻进退两难的局面。若换成是寻常的姑娘,会使性子、撒泼,妄想着逃跑;可笑的,或许还有装病。也有可能在她的面前藏慧显拙。却想不到,这么做其实更容易触怒皇家。
茶过两巡,有些色淡,朱明月伸手往壶里填了些叶梗。
“臣女不敢居功。”
“别府的女儿如今都有人家了,可你眼看再拖几年,就过了最好年纪。”朱能说到此,脸色又阴郁起来,含着满满的难过和歉疚,“明明是出皇差,还不准现在先定个亲,将来哪个好门好户还愿意娶一个老姑娘呢?早知如此,还不如听你的话回北平算了!”
她压下狐疑,叩拜行礼。
朱明月深知其中艰难,不由道:“所以小女也该庆幸,幸亏姚公将爹爹塞到了刑部,而非户部。”
“什么螳螂捕蝉,分明是你的馊主意,让本姑娘白白损了银子!”红豆气得将那些竹篓扔出去,抄起板凳就追着张义跑出去。
夕阳将香樟木的影子拖得老长,树影儿里两个极为相配的身影一起往屋苑的方向走,那紫袍男子时而会抬手揉一下少女的发顶,而她瞧着他的眼睛里面,含着平素少有的柔软温和。
“月儿小姐的火气似乎有些旺啊。”
柳树在风中摇曳生姿,使得阳光透过枝丫,洒下一地粼粼的碎金。
姚广孝笑道:“不算卦也成,给小姐省些准备行囊的时间。”
一切都在姚广孝的算计中。
出乎意料的是,徐皇后与诸女又交谈了几句,便让掌事太监将众人送出宫,并未让她们多留。
品茶,谈天。
徐皇后说话间落座,诸位闺秀也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
朱明月将话接过去,问道。
思绪飞转间,有两行穿戴华美的宫婢走进来,紧跟其后的是由老太监扶着的姿容端庄雅致的徐皇后。众女纷纷起身,面朝着那明黄锦缎、花绣繁复的宫装女子敛身行礼。
抛却高官厚禄,抛却全部身家,与她浪迹天涯……她走了,还有一个沈明珠替她进宫。他呢?朱明月想不出这世上当真有人会拼却性命为红颜,也不相信!只是那和风霁月的男子,那个待她温柔如昔、曾跟她说“不愿错过”的人,到底是辜负了。
绕路让她躲开了那三女,却引起了新的问题——马车绕过两条街巷,往北一直行驶才到了右军府,那里把守着羽林右卫,都是皇亲贵族中挑选出来的子弟,镇守着北上西门和北上东门。
吴妈妈站在灶房里一边抡着大勺,一边感叹:“春天明明都过了,姑娘们怎的还不消停呢。”
“先前还是曹国公李景隆,现在又是信安伯张辅,”沐晟把她逼退到宫墙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姚广孝这几年把你管教得可真好!”
姚广孝就着那口热气,喝了一口,“贫僧的故事,要从太祖爷打天下时、攻打苏州府开始。那个时候,张士诚还在苏州府中养兵,与太祖爷分庭抗礼。月儿小姐可听闻过?”
不走正门,居然还爬墙。
平素还是俊俏少年郎,此刻头顶沾着草叶,额头还肿了包,实在没有什么美感。朱明月跟着笑了,连日来积攒起来的苦闷,也随之消散了些许。
她一直以为是那僧人一时兴起的戏言。
宫中女子聚到一起时永远都会做的两件事。有时还会聊到女红、诗书、茶艺……总之,闺房中女儿家的琴棋书画之趣,同样适用于宫闱。
柳绣娥看了一下,抿唇摇头,“都说‘女大十八变’,就连你我尚且都认了半天。那一位却甚是面生,又不像是原北平将领的家眷。想是哪个京官的闺女也说不定。刚刚我听那些奴婢唤她,倒是跟你幼时闺名一样,也叫‘明珠’呢……”
这时,壶中水沸。
就在这时,一道戏谑的声音闯入耳膜。
朱明月知道这是为了安她的心,叹道:“后顾之忧呢?”
鸟雀惊得扑飞,张辅和朱明月两人同时寻着声响瞧去,却在朱红宫墙的另一端,见到了一个朱明月最不想遇见的人。
郁结许久,终于有机会一吐为快。
车帘后面没有半点回应。好半晌,才听里面轻声道:“你难道忘了,彼时在宫里见到妃嫔教训奴才,那些挺身而出的,几个有好下场?打狗还要看主人,谁知道哪块云彩会下雨呢?”
闻言,朱明月轻轻地摇头。就算有,也只是个邀约罢了,本来就推迟了几日,现在却是连迟见的机会都没了。似乎他每次遣人来府上送信,她不是忘记就是错过,能付诸履行的甚少。自己可真是个不守信不守时的人。
“南有嘉木,其树如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阿九送本宫这么多茶品,眼瞧着要到盛夏,若来不及喝却都要受潮了。”
“姚公缘何没在庙中纳凉避暑?”朱明月从沁着冰的铜盆里取出一颗果子,递给他。
姚广孝接过来,咬了一口,冰凉的汁水四溢,很是爽口,“眼看分别在即,临行前,贫僧送月儿小姐一卦如何?”
高高的日头晒在头顶上,走了不到半盏茶时间,薄汗就透了轻纱。顺着朱红宫墙穿过一道月亮门,扑入眼帘的是敞苑中百花正好,香气扑鼻,争奇斗艳。
儒雅少年的眼睛里,含着很深很深的东西。朱明月轻轻笑道:“所以说,我这‘病’好的可真不是时候。如果至今仍住在嘉定,没有回来的话,或许就不会遇此难题。”
姚广孝笑容不改,“没错。但皇后殿下已经给小姐建起了一道铜墙铁壁。”
“看来殿下是真心喜欢她。”
徐皇后拉起朱明月的手,“本宫之前命人捎了话,让你父亲好好想想,再进宫来与本宫复旨不迟。而今你来了。如何?可是想明白了吗?”
朱明月道:“想明白了?”
飘散的浓郁茶香中,姚广孝将她带回到了很多年前,元朝覆灭、大明建国的时候。
但未等朱能领着女儿进宫去复旨,中宫的旨意就传到了城西府邸。老太监奉着花名册似的一张锦帛,喜滋滋地来请朱明月进宫。
正午的太阳已升至天空的最高处,明媚而温暖的阳光透过廊脊的缝隙,在亭榭中洒下一地安静的疏影。她沿着宽阔的游廊往北走,一步一步,绣鞋踏着那青砖石上面雕刻着的寓意吉祥如意的精致莲纹,恍如踏开了满地莲花,映着廊下一弯波光烁烁的月湖,璀然生辉。
朱明月脸上的笑容仿佛流云般清淡,不置可否。
透过廊脊的阳光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映照在行人脸上,似铺着轻薄的金纱;那廊下面容精致的少女,挽手伫立,裙裾摇曳,微笑时唇瓣牵起的笑靥,已成为对面人眼中凝望的美丽风景。
朱明月吩咐罢,就惹来红豆一声嗔叫:“那对母女太可怜了,倘若小姐不管,可要出人命哪!”
“臣女亦然。”
“比起袈裟,小女倒是觉得那黑袍更适合姚公。特立独行。”
“还请姚公说出条件。”
该是刚参加过廷议从文华殿配殿出来的。罢了早朝,还能一直商讨到现在,非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不可。朱明月也没想到会在出宫的路上跟朝臣迎面遇到,不得不在原地停驻了脚步。这时候,那说话的官员也见到了从对面而来的一位闺秀,不禁惊诧了一下——张辅跟着轻然抬眸,正对上了她的一双眼睛。
朱明月此刻坐在院中,一边听着那欢喜的吵闹,一边望着地上的那棵齐整粗壮的香樟树出神。樟木散发着独有的香气,驱虫的,连蚂蚁都不敢侵蚀,保存得极好。两箱丝绸,两厢厮守。而今将到及笄之年,她的两箱丝绸,却不知要到何时才能用得上。
“想什么?”
再聪明些,应该会装糊涂。不愿意,就婉言推拒,天真地认为仅凭红口白牙就能救自己于危难;愿意的,权衡利弊,挑选一个自认为有前途的,巴望着妻凭夫贵,一步登天。